第二卷:方舟暗流
第三十四章 金属摇篮
绝对的寂静。
不是没有声音,而是所有声音都被一种更高阶的秩序驯服、吸收了。轨道车的运行平滑得违背物理直觉,感觉不到丝毫摩擦与震动,只有窗外那片由灯光拉成的、永无止境的白色流影,证明我们正在以恐怖的速度移动。时间感在这里是失真的,空间感也是。我们像是被封装在子弹里射向未知靶心的实验品,所有的挣扎和呐喊都被这完美的科技造物消弭于无形。
零依旧闭着眼,但她的呼吸并不平稳,睫毛偶尔会剧烈颤动一下,像在与脑海中的某个画面搏斗。流星则一直盯着对面光滑如镜的车壁,那上面模糊映出我们几人苍白、疲惫、如同惊弓之鸟的影子。她的手无意识地按在腰侧,那里原本挂着武器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。
我紧紧握着林薇的手,她的手依旧冰凉,但仪器上稳定的数值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慰藉。她的昏迷像一层保护壳,暂时隔绝了外界的残酷,但也让我无比恐慌——当她醒来,面对的将是怎样一个世界?我们还是我们吗?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刻钟,也许是永恒。
推背感毫无征兆地变成了轻柔的阻力感。速度在均匀地下降。
窗外飞逝的白光流影开始放缓、凝聚,逐渐勾勒出具体的形态——那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站台。
轨道车无声地滑入指定位置,精准得没有一丝误差。
嗤——
一声轻微的气密声,车门向上滑开。
一股与“灯塔”安全屋类似,但更加纯粹、更加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——过滤到极致、几乎不含任何微生物和尘粒的洁净空气,带着金属、臭氧和某种……低温运行设备的特有气味。
站台空旷得令人心悸。穹顶高远,望不到顶,被均匀的冷白色光源覆盖。地面是某种深色的、吸光的复合材料,光洁如镜,倒映着上方无尽的灯光,仿佛我们站在一片黑色的冰湖上。视线所及,除了我们这辆孤零零的轨道车和延伸向黑暗深处的轨道,空无一物。没有标识,没有工作人员,没有欢迎仪式,只有极致简洁带来的、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
这里就是“方舟”?
“下车。”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。她率先起身,动作有些僵硬,仿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“抵达”。
我和流星小心翼翼地抬起林薇,走下轨道车。脚踩在那吸光的地面上,几乎听不到脚步声,这种消音效果反而放大了内心的不安。
我们刚离开轨道车几步,身后的车门便无声关闭,那辆黑色的梭形车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,静静地停泊在那里,像一具冰冷的棺椁。
接下来去哪?
仿佛是为了回答我们的疑问,前方空旷的站台地面上,突然亮起了一串柔和的蓝色光点,如同指引路径的灯带,向着站台深处延伸。
别无选择,只能跟上。
我们沿着蓝色光带沉默地前行。脚步声被地面吞噬,呼吸声在过于洁净的空气中显得突兀。这里太安静了,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。
走了约莫两三分钟,蓝色光带在站台尽头的一堵光滑墙壁前终止。
就在我们停下脚步,疑惑下一步该如何时——
墙壁无声地滑开,露出了后面一条更加宽阔、灯火通明的圆形通道。通道的材质与站台类似,但墙壁上布满了极其细微的、不断流动变化的幽蓝色数据流,像是有生命的血管脉络,无声地传递着这个巨大地下设施的信息。
通道入口处,站着一个人。
不是渡鸦。
是一个穿着与“守夜人”制服款式类似、但颜色是更深的墨蓝色、没有任何标识或军衔的年轻女性。她身姿挺拔,面容姣好却没有任何表情,眼神平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水。她的双手自然垂在身体两侧,没有持械,但给人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,像是一把收在鞘中的激光刃。
“零女士,流星女士,王强先生。”她开口,声音与这里的空气一样,经过精确的过滤和调制,没有任何情绪起伏,“欢迎抵达‘方舟’枢纽区。我是引导员,代号‘寒霜’。请随我来,你们的临时居所和医疗单元已准备就绪。”
她甚至知道流星的名字!她对我们的了解,远比我们对她(或者说,对“方舟”)要多得多。
零看着寒霜,眼神锐利,似乎想从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找出什么破绽,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。
寒霜微微侧身,做出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然后转身,迈着精准划一的步伐,走进了那条流淌着数据流的通道。
我们只能跟上。
通道很长,两侧偶尔会出现一些紧闭的、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门。头顶有时会掠过一些微小的、无声飞行的球形探测器,它们的“眼睛”扫过我们,采集着数据,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道深处。无处不在的监控感,比任何明目张胆的威胁更让人心底发毛。
这里不像一个避难所,更像一个……高度精密的监狱,或者实验室。
终于,寒霜在一扇与其他门无异的金属门前停下。门无声滑开。
里面是一个不算太大,但功能齐全的套间。客厅、卧室、独立的卫生间,还有一个用强化玻璃隔开的、设备更加完善的医疗观察室。色调以灰、白、蓝为主,简洁、冰冷,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个人痕迹,像是酒店样板间,或者说……精心准备的囚室。
“这里是你们的临时居所。”寒霜站在门口,没有进去的意思,“生活物资已配齐。林薇女士将被移入医疗观察室,由‘方舟’的医疗AI进行全天候监护和初步评估。请勿随意离开此区域,如需任何协助,可通过房间内的通讯终端呼叫。”
她的话条理清晰,无可挑剔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隔离和控制意味。
“渡鸦呢?”零突然问道,声音冰冷,“他让我们来这里,不是为了关禁闭吧?”
寒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:“渡鸦指挥官有他的安排。时机合适时,他自然会与诸位会面。在此之前,请各位安心休整,恢复状态。这是命令,也是为了你们自身的安全考虑。”
指挥官?渡鸦在“方舟”的地位似乎很高。
她不再多言,示意我们将林薇送入医疗观察室。
观察室的医疗设备显然比“灯塔”里的先进数个世代。林薇被轻柔地转移到中央的病床上,各种传感器和输液管自动连接上去,更加复杂的监测数据在周围的屏幕上瀑布般流淌。一道淡蓝色的能量场悄然升起,笼罩了病床,像是一个保护罩,也像是一个囚笼。
做完这一切,寒霜微微颔首:“那么,不打扰各位休息了。”
金属门在她身后无声关闭。
将我们与这个代号“寒霜”的引导员,与外面那条流淌着数据流的通道,与整个庞大、冰冷、充满未知的“方舟”,彻底隔绝开来。
我们三个人,站在这个设施完善却毫无生气的“囚室”里,面面相觑。
劫后余生的庆幸丝毫感受不到,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,和一种沦为笼中鸟的无力感。
方舟……
我们来了。
然后呢?
第三十五章 囚室微光
金属门合拢的细微气流声,是这间“囚室”里最后的外部声响。随后,一种比站台和通道里更加深沉的寂静笼罩下来,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。过于高效的隔音材料吞噬了一切,只剩下我们三人(或者说三个半)压抑的呼吸,以及医疗观察室内仪器运行发出的、几不可闻的低频嗡鸣。
零第一个动作起来。她没有去查看客厅或卧室,而是像一头被困的母豹,迅速而无声地沿着房间四壁检查起来。手指划过光滑的墙壁、天花板接缝、甚至那些嵌入式灯具的外壳,眼神锐利得像要刮下一层皮。她在寻找监控探头,或者任何可能的监听设备。
流星则有些无措地站在客厅中央,看着这个设施齐全却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的空间。柔软的沙发,洁净的餐桌,甚至角落里还有一个模拟自然光的光疗仪,但一切都透着一种标准化、非人性的疏离感。她最终走到医疗观察室的玻璃墙前,忧心忡忡地看着里面被淡蓝色能量场笼罩的林薇。
我瘫坐在离门最近的沙发上,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麻木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。右手伤处的钝痛在放松下来后变得格外清晰,左臂也酸痛不止。我抬起手,看着自己布满细小伤口和污渍的手指,它们还在微微颤抖。从那个充满灰尘和电路板气味的维修店,到这个绝对洁净、绝对秩序的金属囚笼,不过短短几十个小时,却像是跨越了几个世纪。
零检查完一圈,回到客厅中央,脸色并不好看。“没有明显的物理探头,但……”她指了指墙壁上那些流动的幽蓝色数据流装饰纹路,又指了指天花板几个看似通风口的结构,“这里的每一个表面,可能都是传感器。空气成分、声音、甚至我们的生物电场……都在监控之下。”
她走到那个嵌在墙里的通讯终端前,尝试操作。屏幕亮起,界面简洁到冷酷,只有几个基础选项:呼叫引导员、请求基础物资、查看内部规章(一片空白)、以及一个灰色的、无法访问的“外部通讯”按钮。
我们被彻底孤立了。
“他们想干什么?”流星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,“把我们关在这里,像观察动物一样?”
“等。”零吐出一个字,走到窗边——如果那面显示着逼真但虚假的森林动态画面的屏幕能算窗的话。“等渡鸦觉得‘时机合适’。在这之前,我们是他砧板上的肉。”
她的话让房间里的气氛更加凝重。
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。没有日出日落,只有模拟光环境在按照某种预设程序缓慢变化,提醒着我们时间的推移。我们吃了配送来的、营养均衡却味同嚼蜡的流质食物,喝了过滤得没有任何杂味的水。身体在得到补给后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,但精神上的枷锁却越来越重。
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疗观察室外,隔着那层强化玻璃和淡蓝色的能量场,看着林薇。她依旧沉睡,面容平静,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悠长的梦境。但那些连接在她身上的、不断传输着复杂数据的线缆,以及屏幕上那些我完全看不懂、但显然不全是生命体征的波动曲线,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状况的异常。
“她在被‘扫描’。”零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,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流,眼神凝重,“不仅仅是生理指标,他们在深度监测她的脑波活动,神经递质水平,甚至……试图解析她与那个遗迹共鸣后留下的‘印记’。”
“解析之后呢?”我涩声问。
零沉默了一下,摇了摇头:“不知道。可能是研究,可能是复制,也可能是……‘格式化’。”
格式化……像清除一块硬盘一样,清除掉林薇原本的人格和记忆?只保留那个作为“共鸣体”的功能?
一股冰冷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。
就在我们相对无言的时候,医疗观察室内的仪器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、却与众不同的提示音。
我和零同时抬头望去。
只见主屏幕上,代表林薇脑波活动的区域,原本杂乱无章的波形,突然开始以一种奇特的规律自我组织起来!它们不再是混乱的干扰,而是形成了一种极其复杂、不断变化、但又隐隐透着某种数学美感的几何图案!
这图案…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?!
是那个地下遗迹岩壁上的符号!那些扭曲盘绕的线条!
林薇的潜意识,或者她体内那个被唤醒的东西,正在无意识地复现那些古老的印记!
几乎在同一时间,房间的通讯终端屏幕自动亮起!
渡鸦的脸出现在屏幕上,他显然也实时监控到了这一变化。他依旧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里那种研究者的兴趣变得更加浓厚,甚至带着一丝……兴奋?
“有趣……”渡鸦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,打破了房间的寂静,“自组织信息涌现。看来,‘共鸣’的深度比我们检测到的还要惊人。艾琳娜博士留下的‘防火墙’,正在被她的潜意识主动重构……”
艾琳娜博士的防火墙?被林薇重构?
“你们对她做了什么?!”我对着屏幕吼道。
渡鸦的目光淡淡扫过我:“我们什么都没做,王强先生。这是她自身意识与‘源点’信息深度纠缠后的自然演化。她现在是一座桥梁,连接着过去与未来,连接着‘守护者’与‘夜枭’……当然,也连接着你。”
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,像手术刀一样剖开我的伪装:“你的状态恢复得如何,‘钥匙’先生?你的‘情感密钥’,是稳定这座桥梁,还是加速其崩塌的关键。你需要尽快……进入状态。”
进入状态?他想让我做什么?再次去“触摸”什么,启动什么吗?
“在你准备好之前,好好休息。”渡鸦没有给我提问的机会,屏幕随之暗下。
通讯中断。
房间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只有医疗观察室内,林薇脑波屏幕上那不断变幻、仿佛蕴藏着宇宙奥秘的几何图案,在无声地流淌,证明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。
零走到我面前,看着我,眼神复杂。
“他需要你,王强。”她的声音很低,“至少现在需要。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……筹码。”
筹码?用我和林薇的安危,去和渡鸦博弈?
我看着玻璃墙后林薇那沉睡的脸,看着她脑波中那不属于她的、古老而诡异的图案。
我还能保护她吗?
还是说,我和她,都早已是这巨大棋局中,身不由己的棋子?
囚室顶部的模拟天光,正缓缓调整为夜晚的深蓝。
微光依旧在。
只是这光,来自林薇脑中那非人的图案,来自渡鸦冰冷的屏幕,来自这囚笼四壁无处不在的监控数据流。
我们身处方舟。
却比在外面逃亡时,更加孤立无援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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